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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藏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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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夢觀的恩師周仁鈞家在城南第一街的永通裏,離修文坊有些路程。因而,夢觀不到申時便告辭出來,要趕在晚食前回府。可才至門首上馬,正要揮鞭馳去之際,門內忽追出一個紫裙女子,一聲聲喚著他“二哥哥”。

鄭夢觀回頭一望,很快又躍下馬背,將馬鞭繞了幾圈背在身後,對那女子淺笑道:“燕閣,何事跑得這樣急?老師還有交代?”

女子稍歇了口氣,卻是搖頭,眼簾忽低忽起,顯得茫然猶疑,輾轉才道:“非要叔父有事,我就不能有事找二哥哥了?”

原來,這女子是周仁鈞的侄女,小字燕閣,因六歲上失了父母,無所依靠,被叔父接來撫養。她與鄭夢觀差了七八歲,又算是同門,便一直作師兄妹相待,爾來已有十年。

“那你直說便是。”鄭夢觀還是一笑,覺得周燕閣話中有話。

周女仍有些遲疑,兩手擰握身前,緩道:“二哥哥覺得開心麽?成婚好不好?新婦子的品貌如何?”

鄭夢觀被問住了,眼色一怔:“成婚自然是件大事。”

這話避重就輕,又輕描淡寫,明顯是掩飾。周燕閣察覺了這種不尋常,忽伸手拉住了鄭夢觀的手臂:“你別瞞我了,昨日你去親迎,我跟在人堆裏都瞧見了。那位裴家女兒害你苦等,惹得旁人笑話,才一日就又生出許多流言,把你說成軟弱懼內……”

“這是什麽話?”鄭夢觀自是驚疑,斂去怔色打斷了周女,“燕閣,你是知書識禮的,不可輕信謠傳。”

“可我是親眼所見!”周燕閣脫口反駁,不服也不甘,似乎不僅僅是為眼前這人不平。

鄭夢觀不以為意,見她愈是固執,不過無奈搖頭:“我是當事之人,豈會不知真相?她是遠道而來,不服水土,病了幾日才致延誤,並非你看到的那樣。”

“哦,是嗎……”周燕閣神色淡去,略有窘迫,卻更多的是失望。那只搭在鄭夢觀臂上的手頹然滑落,而這人竟一直沒察覺。

“回去吧,我也走了。”事情解釋清楚,也遲了一時,鄭夢觀不宜再留,說罷跨馬而去。

望著那個熟悉的背影,周燕閣洩了口氣:十年的情誼都不值他過問一句,為何要跟在親迎的人堆裏。

……

鄭夢觀回到寢院時,天邊只餘一片殘照,橙紅漸紫,倒映在小池裏,隨著水波浮蕩暈散,像一幅斑斕的縐紗。他不覺停駐觀賞,卻驀然望見對岸的石臺上趴著個人,一身寬大飄逸的白衣,青絲松松挽在頭頂,細長的手臂露了大半,伸在水面上撩撥。

這人正是他昨天娶回來的妻子,裴雲安。只是,她的打扮與先前實在判若兩人,鄭夢觀不禁生出幾分好奇。又看了片時,他不動聲色地走了過去,未必想打擾,卻被雲安發現了水中的人影。

“才回?怎麽一去就是一整日?”雲安不慌不忙地站起來,一面甩去手上水珠,一面笑著致意。

“嗯,有事耽擱了些。”夢觀平常應道,目光仍不經意地端量雲安,近看與遠觀又不同了:清瘦頎長的身架,素水雪凈的面孔,在白衣的映襯下簡直淡到了極致……

“這是舊年裏,我叫素戴仿照魏晉古畫的人物做的深衣,是不是與你這院子的情境十分融合?”

直到雲安問起,鄭夢觀才收回思緒,但他沒有接這句問,只另道:“你對魏晉古事還有鉆研?”

雲安不過是看這人盯著自己的衣裳,以為他稀奇,便一陣擺手,道:“這才不算鉆研,就是學人樣子,附庸風雅而已。”

鄭夢觀聽了失笑,覺得雲安直率,便因這笑,一對初相識的夫妻忽而熟悉了不少。昨夜春帳良宵都不曾這般。

“你忙了一日,快去更衣用飯吧!”很快,殘照盡收,天色暗了下來,不免雲安想起這正事。

“你不用?”鄭夢觀趕著回來便就是要一道用飯之意,這是夫妻間的本分,可雲安卻叫他獨自去,倒有些奇怪,“還是尚未習慣洛陽的飲食?”

雲安原是與鄭濡他們玩笑時吃了沒停,根本不餓,卻不想鄭夢觀還記著她“水土不服”的謊話。她羞愧笑笑,將實情告訴了。

鄭夢觀倒不算意外,想妹妹侄兒與雲安年紀相仿,彼此親近也是自然。便要就去,擡腳兩步又轉了回來,道:

“濡兒活潑好動,又大意得很,以後你們一處取笑,還煩你看著她些,別讓她磕碰受傷,她怕疼,又很愛哭。”

鄭濡的性情雲安已有了解,的確活潑好動,天真嬌憐。但她聽了這話還是楞了下,像是不懂,緩道:“好,你放心。”

鄭夢觀離去後,雲安仍站著沒動。她理了許久才明白自己是怎麽了。她在羨慕鄭濡有這樣細心溫柔的兄長,雖然只是一句交代的話,也不曾見他們兄妹相處,但其間親情寵愛卻都盡顯了。

雲安從未嘗過這樣的滋味。

……

晚食之後,鄭夢觀去了隔廊的書房,雲安依舊閑著,便往院後耳房,素戴的住處消遣長夜。主仆向來要好,況又初至鄭家,各樣都有的說,便不留神,一下過了兩更。

雲安因而快步回房,心想這鄭二郎別是自己先睡了,她倒不好安置。可還好,她跨進主屋的第一眼,便見這人坐在那張三彩榻上,腰背挺直,雙手抵膝,正颙望窗外夜空。

“我一時忘了時辰,你等很久了?”

雲安搓了搓手,踮腳走近,聲音微有些虛。鄭夢觀原是背對著,聞言轉過頭,起身將窗戶掩了,平和言道:

“不久,我平素也歇得遲。”

雲安明白了,這人並不全為等她,倒是自己多想,點頭道:“那你還是自便,我不擾你。”

左右夫妻間尚是有名無實,雲安也不好催著他什麽,說完便又跨出房門,倒不去遠,就靠著門,在門檻上坐了下來。她其實也一向睡得晚,此刻天上一彎月鉤,光華澄明,權作賞月也無妨。

然而,鄭夢觀還有話說,並不是“自便”之意,卻見雲安極有分寸的樣子,心中不覺一頓。他想起小妹鄭濡,同是世家門第,也只相差兩歲,雲安的行事態度卻很特別。這非關各人性情,只是究竟為何,他還摸不透。

“我歇得遲是長久的習慣,你不必熬著,若是累了,就去內室睡下。”想了想,鄭夢觀走去勸了一句。

雲安仰面望他,嘴唇輕抿,又回頭看了看屋內,指著堂上一張平榻道:“我睡內室,你呢?是晚些進來,還是又要睡外間?”

雲安自然知道鄭夢觀還無意圓房,她也不是這意思。她只是不得不有些思量:昨夜只一夜,百子帳也拆了,夫妻如何,外人難知細詳。今後則不同,院內屋內都有小婢侍奉整理,夫妻分榻,總有痕跡,時日長了必瞞不住,便難免傳出閑話。

大家族,人口多,口舌自不會少,這是雲安在裴家十二年所懂得的最簡單的道理,也是才在鄭家領教過的。她看重這門婚事,也不願意多事,在心底的打算裏,尊嚴二字分量極重。

“你倒別誤會。”見鄭夢觀久不回答,雲安便知他是為難,站起身,索性一氣講明了,“你自然有你的原因,我既認可,便不會多問。只是,你我畢竟已是夫妻,為這名分面上也要應付。不然人多眼雜,未免傳言,多少不值。所以,以後同榻分枕,可好?”

這番話同昨夜的誓約如出一轍,且雲安說得更冷靜,更沈著。鄭夢觀固然是有自己的緣故,但聽完之後就只剩了一樣感覺:愧,不僅是愧於自己的做法,更是愧於這小女子的氣度。

“是我思慮不周,就依你所言。”

雲安倒沒想著幾句話就成了,十分驚喜:“多謝多謝,我睡覺還算老實,若有不好,你只管叫醒我,我不生氣!”

小丫頭的臉變得快,鄭夢觀慢了一步,眼色稍一凝滯,才緩緩點了下頭。這間隙,雲安卻已溜進了內室,從箱櫥中搬了一套枕褥出來,鋪在寢塌的裏側,只占得小半寬度。

鄭夢觀隨後進去,雲安已忙完了,正坐在被褥上歪頭發笑。他望著不言,嘴唇抿了下,朝一側衣架上取了寢袍,要出去換了。

“我不看,你就在這兒換吧。”雲安察覺這人的舉動,丟了這話,很快躺下鉆進了被子,連頭帶腳都蒙得嚴實。

鄭夢觀未及邁步,聞言回頭,只見榻上裹得蠶蛹似的一長條,當即忍笑不已。他原非嚴肅刻板之人,可這丫頭也怪道有些不同尋常的乖滑伶俐,竟不知是個什麽性子。

憋住這股勁,鄭二郎用幾聲幹咳掩飾過去,還是往外間換了衣裳。再進來時,那條巨大的蠶蛹冒了出兩只眼睛。他暗咬住牙,目光故意錯開,怕自己又忍不住笑。

“先前房門未關。”鄭夢觀也不知雲安看沒看到他出去,便有心擺出一句。說完,他走到榻沿坐下,動作雖還自然,卻到底不曾直接躺下,顧忌著身後的眼睛。

“你是不是還有什麽為難的事?”

雲安見這人紋絲不動,愈發沈靜,便細想他方才對窗仰望的樣子,或許是心中悶滯,有所不悅。她倒真不知自己剛剛惹笑了這人,純粹是白納悶一回。

鄭夢觀實無所思,頓了頓才轉身應對。一見,雲安又坐了起來,被子扯在腰間,絲發披在兩肩,正一臉認真地註視他。“無事,你還不睡嗎?”

雲安吸吐了口氣,展眉擠笑:“無事就好,若有什麽,也能與我說的,你不妨吐露吐露。今後時日還長,姑且解悶也罷。”

這小女子說的話都還有理,鄭二郎也多是認同的。兩個素昧平生的人,因一紙婚書成了連理,名分所系,便是情分所起,就算是友人同窗日常交際,再不相投,也必定是要來往的。

而況,鄭夢觀並不討厭裴雲安。

“雲安,我今後便這樣叫你吧。”

以名相稱原是極平常的,不算件事,但鄭二郎說得尤為認真,像是一種身份的認可。遲到了一日的認可。

“好啊,都這麽叫的。”雲安愉悅地點頭,亦才想起來,自昨日起,這人還沒正式喚過自己的名字。“那我也和你家裏人一樣,叫你二郎吧?總指名道姓也不好。”

鄭夢觀倒沒在意雲安是直呼其名,覺得怎樣叫法都在常理,便隨和地應諾下了。

長夜雖長,也經不起幾番消磨,二人說完話便又到了四更。雲安機靈知趣,先挨著內側躺下了,臉面也是朝內。鄭夢觀望之一笑,很不自禁,笑意劃過嘴角也不曾留下痕跡,然後才掀開被褥躺下去。

雲安笑鬧了一日,到底有些疲乏,沾了枕頭沒半刻便去見了周公。鄭夢觀平躺著,心神雖寧,卻未曾入睡。他的兩眼緩慢眨動,思緒隨之游散,一絲一縷,或有意或無意。

雲安的鼻息既穩且輕,但夜更靜,一舒一吸便勾動著那一絲一縷,像微風輕浪,一陣陣撩撥著寂寥的灘塗。鄭夢觀轉了身,望向雲安的背影……

他只是看著,毫未驚動,然後在黎明到來之前,伸出一只僵硬的手,替這熟睡之人掖了掖被子。

作者有話要說:

雲安:熬夜小能手,不要妄想跟我比

二郎:一不小心輸出去半張床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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疒臼丨又 35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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